潮新闻客户端 蔡渊迪

《小快朵颐》从初读到现在,我起码读了三遍了,越来越确信起初的印象:这书里几十篇文章,是“文章”,是精美的小品文字,而不是美食的说明文、附属物。这一篇篇精美小巧的文章,本身即宛如一道道可口的小菜,入口有余香,咀嚼无渣滓。
台湾大学教授林文月曾说杨衒之《洛阳伽蓝记》用冷、暖两种笔调,绘尽整个北方王朝百余年的繁华与沧桑。我读《小快朵颐》,亦分明能感受到两种笔调,说“冷暖”不够贴切,换成“轻重”,庶几合矣。
读《小快朵颐》是时不时会忍俊不禁的,或会心一笑,或捧腹大笑。在舟山吃海鲜,遥向普陀山的南海观音拜拜,保佑不痛风(《带鱼饭》);喝完一碗暖烘烘的牛羊肉豆浆,也不忘记一笔边上摆摊卖老鼠药的叫卖声:“用了这个药,老鼠死得快,老鼠死光光,老鼠当场死,一分零六秒,120都救不了……”(《牛羊肉豆浆》);说蒸双臭,臭得是“悠悠然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”,不知道苏东坡看到这儿会不会如泣如诉;还说粗老的臭苋菜仍一切臭物之基底,“好比女人化妆首先要有上好的粉底霜”(《蒸双臭》),也不知道美女们看到这等比喻会不会脱下高跟鞋向作者砸去。
这些都是“轻笔”,轻快活泼,行云流水,抖机灵、甩包袱,耍宝犯贱,大有鸢飞鱼跃的气象。这种轻笔是全书的基调,读得多了,我总觉得眼前浮现出一副图像:作者穿着草裙,在夏威夷的海滩,舒舒服服地晒晒太阳、高高兴兴地跳跳舞。在这里,一切活泼的、调皮的,乃至促狭的事情,都被允许。特别是当我知道了潘兄也是同样要饱受学术八股的消磨时,这印象就更深了。是啊,《小快朵颐》里的这些文字,简直就是“文字的放假”。
可《小快朵颐》不止于此。读这书,有时上一秒还在那呵呵地笑,下一秒就突然会掩卷凝思,“叹息中肠热”。比如读到蒸缸羊肉的跷脚老板自己身患残疾,父母早亡,不婚不娶,孑然一身,却身怀绝技,还仗义疏财,“老食客吃了官司,买了六条红塔山托人带进牢监”,而其末路又是那样凄凉——“老远见他坐残疾车,停下来,看准路边一个香烟屁股,艰难地捡起来,点着,抽。”(《蒸缸羊肉》)再比如《酒疴》中记阿根喝酒喝到肝脏衰竭,临死前水米不沾,却还要喝点酒,艰难地用塑料管子吸了一口,留下一句“家里怎么飞进来一只白鸽啦”,便悄然离世,这一生一世的酒就算是喝完了。《水割》里记一位九十岁的日本老人家喝酒、抽烟、听歌,既激动人心,又满是苍凉。《白斩鸡》里的小来宝、《禅衣包圆》里的品莲师太、《平湖糟蛋》里的沈慧芳都是重笔。

《小快朵颐》潘城著 浙江摄影出版社
写饮食文章,轻快容易,重笔难。吃吃喝喝嘛,本来就是轻轻松松的事。插个重笔,弄不好是要大煞风景,倒人胃口的。《小快朵颐》里的这些重笔却一点也不见突兀,这是大本事。见贤思齐地想想,如果我还写这些题目,轻笔也许还能做到,重笔则万万不能。这是我最佩服潘兄的地方。我向他坦然承认,这书里的几十篇文章,我也是有偏爱的。我喜欢他写江南的那些篇章。因为,他把我所成长的、所亲历的江南原汁原味合盘托出,让我感动。那可不是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那些符号化的东西所营建出来的假古董,乃是上世纪末现代化浪潮彻底席卷江南前的最后一抹夕阳。看那“油腻腻、黑乎乎”的“眼镜面馆”,“十几只方登随便拖来拉去,坐上去摇摇晃晃”(《落锅面》);只有在这样的店里“对吊”,“将面浇头改成炒头,一盘黑鱼片、一盘爆三鲜、一碟白斩鸡、两斤杜做米酒,这才有资格与店里独酌的老酒鬼们对视。”(《老太婆黑鱼面》)炒青菜、大饼油条、茶叶蛋、饭镬萝卜、到处摆摊的三轮车……这些景象、这些物事是何等亲切,何等熟悉,熟悉到我没有办法去凝视他们,去描绘他们,因为我跟他们根本就是一体的。然而潘兄却将他们一一付诸笔底。

《小快朵颐》潘城著 浙江摄影出版社
新世纪的曙光射进江南的小城之春,仿佛一道发令的枪声,现代化的浪潮奔腾而至,迅奋之势远胜钱塘江潮。马路拓宽了,旧店面拆掉了,三轮车不见了,曾经下岗的人再就业了或者退休了,人们的总体生活水平总归是要提高。只是现代化不理会美的问题。九十年代江南的夕阳终究是要落山的。“夕阳西下几时回”?哪回得了,归来的双燕虽说“似曾相识”,可到底只是“似曾”而已,“无可奈何花落去”才是真真实实的哀惋与叹惜。《小快朵颐》轻快的基底下,正有这哀惋与叹惜交织出的夕阳箫鼓之声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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